林深见陆

【复问】譬如朝露 1

概要:酒店枪战后,李问回到了1995年。他遇到一个和从前不太一样的吴复生。

 

【1】

 

李问醒来时,天还没有亮。他做了噩梦,额头汗津津的,身上也黏糊糊。他掀开被子,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,才想起来:“现在是一九九五年,夏天。”

在更早的时候,他见到骆先生,见到阮文。骆先生照旧在劝阮文,希望她不要一意孤行,希望她放弃李问。阮文婉拒了他,而李问替她答应骆先生。

一切仿佛和从前没什么不同,所有的事都在按部就班地发展。那时候,李问总疑心自己做了一场太长的梦。恰好当时他患了感冒,许久不好,每天发着烧,意识都昏昏沉沉,一时知道自己是在温哥华,在度过一个没有空调的寒冬。实在太冷了,风似乎能吹进骨缝。又一时,他觉得自己回到了尖沙咀的酒店,或者从来没有离开过。

梦里总是枪声。他能嗅到硝烟与鲜血的味道。马主教——或说那个警察,李问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——被吴复生打死,他伏在李问身上,尸体尚是温热的,而李问沉浸在接二连三的死亡中。他尚能看到鑫叔绝望的、无措的眼神。他看向四周,华女静静站着,握着枪,Bobby与四仔更加不以为意。李问喉结滚动着,想:“难道只有我发觉鑫叔死了吗?”吴复生朝他走来,气势汹汹,扣住李问后颈。他被迫与吴复生对视,说不上自己是更加恐惧,还是更加茫然。他陷在这样的情绪中,眼前的世界渐渐扭曲、变形,只剩下吴复生的眼睛。或许还有他炙热的呼吸,他在李问耳边喃喃讲话,叫他:“阿问,阿问。”吴复生温情的时候,会给人一种他极其看重你的错觉。但无数次,他都用行为提醒李问,他是一个恶魔,完全没有人类该有的感情。他凶狠、暴戾。吴复生就是这样的人。

在冬日的温哥华,李问烧的近乎要昏迷过去。

恍恍惚惚中,他感觉到有一只手贴上自己的额头。那只手柔软、冰凉,担忧着他的病情。他被安抚到,想起:“这是一九九五年,我又回来了,我还没有遇到吴复生。”

他的痉挛停了下来。第二天醒来,阮文仍然很忧心他,但还是勉强朝他笑一笑。他们交不起电费、交不起暖气费。这样难熬的日子,阮文的才华已经被发掘,可她仍然不愿意放弃李问。李问的病情总是反复,他吃了药,于是又有一阵子用不上电。阮文只能在正午画画,骆先生再来找她,两人在厅中讲话,讲到后面,阮文的声音拉高——又压低,她意识到,李问病着,不能打扰他。但李问已经醒过来了。他靠在门后,难以置信、满心惊疑,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:“我回来了。”

他靠着门,缓缓滑至地面。

他坐在地上,抱着自己的膝盖。

他想:“太好了,我还没有遇到吴复生。”骆先生还活着,阮文还没有与他订婚。鑫叔、华女,包括秀清,他们都好好活着。而他们都不认识李问。

 

但那是冬天的事。

如今是夏天。

 

李问揉着眉心,擦到一手粘腻汗水。他皱着眉头,想要重新在床上躺下来。可是太热了、太热了。到这时候,他才意识到,房间里的空调不知什么时候被关上,七月的香港又湿又闷,热的让他几乎疯掉。

左右睡不下去,李问下了床,看一眼空调。上面的提示灯黯淡下去,不像以往那样闪着光亮。他踩着拖鞋,去按灯开关。“咔哒”一声,屋内仍然一片黑暗。

停电了。

他郁丧的想。

 

香港寸金寸土,他如今在的地方也不像过去。想起隐藏在屯门山林中的染厂,李问抱住自己的头。他时常头痛,去看了医生,医生给他做CT,之后说他脑袋并没有问题,请他去心理科挂号。但李问不愿意去。他不知道自己能和谁说那些疯狂的故事,关于“超级美金”,关于加拿大路上的抢劫、自己第一次见到吴复生杀人,关于金三角中的屠杀,在硝烟中举起双枪的吴复生,或者关于染厂的火焰,或者尖沙咀酒店那场枪战。他站在一九九五年夏天,想着未来两年的事情。他在心理医生面前憋了半天,才问:“我之前看到,有一个说法,叫做‘缸中的大脑’……”李问摸了摸自己的鼻子,忽然起了疑心。他仔细看着自己眼前的心理医生,想:“这个人是真的吗?他是真实存在的、而不是我的妄想?”

他怀疑自己已经在尖沙咀死了。吴复生——吴复生当然会杀了他。他已经杀了他。但他或许并没有让他彻底死亡。李问想象着,或许自己的身体正躺在哪个医院的ICU,而大脑被吴复生取了出来,放在电极片下,被一波波细小的电流刺激着,让大脑产生各种各样的幻想。他古怪地觉得,兴许自己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假的,像是泡沫。他仍然、仍然在吴复生的掌控中,无法逃脱。

他在心理医生面前颤抖起来。隐瞒了太多信息,医生当然分析不出什么所以然。到最后,也只给李问开了安定。等从诊室出来,他看到吴复生正坐在外面等待。他看起来衣冠楚楚,像是要出席一场上流酒会,偏偏那会儿自然而然地坐在一座普通医院的等候椅上,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。看到他的时候,李问颤抖起来。方才的疑心又一次浮现而出,他想:“我看到的是假的吴复生吗?”

吴复生站起身、朝他走来。他温和地朝医生道谢、体贴地问起李问的情况。医生显得有些为难,像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水平不足、不足以看出李问的问题所在,到最后,也只是叮嘱吴复生,希望他能多关照“病人”的情况。吴复生听了,朝医生笑一笑。他眼角的笑纹浮出,那正是李问的梦魇。他看着吴复生,这个温和的、温情的,和加拿大事件之前一模一样的吴复生,难以自制地想,“他什么时候会撕下那张面皮?什么时候会拿起枪、塞一个引爆器在我手里?”他浑身颤抖,而吴复生与医生讲完话,侧头看他,问:“阿问,咱们回去吗?”

 

李问一个激灵。

他手上拉着窗帘,窗外是夏夜的星空。他把窗户打开一些,晚风吹进来,吹散了空气中的闷潮气息。他靠着窗台,看着外面寂静的街道。耳边很快有蚊子的嗡嗡声,而李问并不在意。他久久的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,从过去、到未来,再到如今。他如今已经好了许多。

仍然做噩梦,但不再像之前那样,会在梦中一身冷汗、浑身抽搐着醒来。说来好笑,他会这样,还是那天待在屋里的时候,无意间看到鑫叔在打扫书房。他走进去,鑫叔朝他笑一笑。他看着鑫叔,唇角也扯出一个笑容。这个鑫叔仍然性格宽厚,钱包里也塞着女儿们的照片,但他看李问的时候,不像从前那样,觉得他是自己的半个学生,于是带着些长辈似的包容。如今他看李问,眼里总带着些隐约的好奇:这是少爷从温哥华带回来的人。少爷买下了他所有的画,挂在各个地方的房产中。少爷说的头头是道,说这个叫李问的年轻人能将所有名家的笔法融为一体,说他很欣赏李问。这些话,从吴复生口中讲出来,鑫叔听得十分惊疑。他总觉得,少爷会接下来一句:“这些都是些残羹剩菜,让我恶心。”没准还会追问身边的人,要得到他们的赞同。可是没有。吴复生竟像是真的欣赏这个画家——想到“画家”两个字,鑫叔怀疑地看了看那个站在书架前发呆的青年。他也是做那一行出身的,虽然少爷这半年忽然转了性,说不想再继承祖业,甚至连性情都和软下来。

说到底,在鉴赏画作上,鑫叔的确有些心得。当时,他悄悄在心里补全了吴复生的话:“做人已经够堕落了,还是不要再看这些。”说实在的,作为“创作”,李问的话非常不够格。但要是——要是用到他们之前的行当上,李问没准可以被称作“天才”。想到之前的事业,鑫叔忽然惆怅起来,八九年,老爷在荷兰被打死。那时候他就在想,少爷会不会想要改行,做些别的。但吴复生在最艰难的时刻仍然坚持下来,将祖传的事业做下去。他带着Bobby,带着四仔,带着华女,拉起一个虽小却精的团伙,联系着父亲当年的合作伙伴。一切顺利,大把美钞进账。可到了今年三月,白宫推出新钞。吴复生把自己关在房里一整夜,出来的时候,一身雪茄味。他和周围人宣布,说以后会拿从前赚的钱,去各个领域投资。起先,鑫叔觉得这是少爷苦恼于技术难题。事实上,直到见到李问的画作之前,他都这样觉得,同时也在市面上暗暗留心,想要找到一个能画母版的人。倒不是多爱这一行,不过是多年来的习惯。他见到李问的话,听到少爷的赞美,觉得一切即将恢复如旧。可少爷是真的欣赏李问本人,却并不打算让他画富兰克林。

鑫叔擦着书架,用余光看李问。李问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,觉得有趣,便拿出来细读。他坐在一边的摇椅上,一坐就是大半个下午。到了晚上,吴复生回来,问了一句,鑫叔才发觉,李问居然还在书房。

在那天之后,这个年轻人的病情似乎好了许多。

 

李问看了一本小说。还在连载,只写了个开头,书名叫《寻秦记》。

他看着故事里的内容,一直困扰他的头痛渐渐散去。医生说的没错,他这是心病。

他接受了。没有什么电极片、自己的头没被吴复生撬开,也没有什么躺在ICU中的身体。他是真的回到了过去。

但他又有了新的问题。这里的一切和他认知中相差太大,李问在过往与当下之间苦苦挣扎。这里的吴复生不是什么假钞贩子,他就是个很普通的商人,做投资、买房子,手上的钱不见得有多干净,可笔笔都是真钞。偶尔他会听到Bobby和四仔惊叹,说老板简直慧眼如炬,在股市总能买到那些节节攀升的股票。最神的是四月的一笔投资,吴复生买下一块地皮,花了一笔不算少、但也绝对不算多的钱,而到了五月,政府出台了新的政策,那块地皮的价钱瞬间翻了二十倍,吴复生赚得盆满钵满。

Bobby和四仔说的含含糊糊,李问并没搞懂吴复生究竟是如何操作。但在那两人的话里,他想到另一种可能。

他能拥有另一次人生,吴复生呢?吴复生和他一同死在那个酒店里。他记得吴复生抱住他,就和抱住鑫叔一样。那个男人低下头,额头与李问相抵。他像是痛惜,眼神哀恸,他们离得太近,李问甚至能看到吴复生唇角的微微抽动,还有他的眼睛。难以置信,他觉得自己是眼花了,否则怎么会在吴复生的眼里看到水光。那样深沉的痛苦,怎么会来自于吴复生。

他打了吴复生三枪,之后秀清捅华女一刀,用华女的枪杀了Bobby和四仔。

而吴复生朝他爬来。他胸口的白衬衫被血染红,是三块正在溢散的血痕。他第一次在李问面前这样没有形象,但李问仍然怕他。他手里握着枪,可根本没有力气举起来。他眼睁睁看着吴复生越来越靠近自己,越来越近,到最后,吴复生握住他的手、扔去他手里的枪。

阮文听着耳侧的动静,发出惊恐的呜咽。

李问颤抖着抱住她。他那样无能,却仍然想用自己的一身血肉保护他。在这同时,他又看着吴复生。他似乎在试图从吴复生眼中寻找些什么。吴复生真的是在难过吗?他觉得李问不会对他举枪?又或者,他觉得自己此前不该笃定李问不会伤害自己,如今是在懊恼之前的自负?

最终,吴复生压过来。阮文被推到一边,吴复生拉住李问的领子,将人拉向自己。他们离得太近了,李问能听到吴复生的每一次呼吸。他忍不住垂眼,去看吴复生胸口的枪伤。难以置信,无法想象,在被伤了肺脏之后,吴复生仍然有这份力气,朝李问而来。李问心口浮出一股陌生的悸动,他想到了许多事。如果能回到当初,他一定不会上吴复生的车。但如果回到那个温和的吴复生身边,他或许、或许——

吴复生拿起了枪。

李问睁大眼睛,看着这一幕。

连阮文的声音都远去了。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自己与吴复生。

吴复生近乎温情地看着李问。他说:“阿问,你要我死吗?”

李问答:“是你逼我——”

吴复生仍然问:“你要我死吗?”他的声音也柔和下来,像是每一次诱哄李问走上绝路时的样子。李问心碎欲裂,他无比厌恶自己,到了此时此刻,仍然没法反抗吴复生。他不知自己应该如何回答,但吴复生已经等到不耐。他骤然发狠,猛然将李问扯向自己——他们原本就很近,这一刻,更是不留空袭。他举起枪。

李问听到枪声。他不觉得痛。吴复生会更痛。

 

在接受自己回到过去后,第二个让李问头疼的问题,就是:“这里的吴复生到底是不是之前那个?”

到现在,他还是没有得出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答案。于是只能继续忍耐疼痛。

他在窗台前发了许久的呆。不知什么时候,天边亮出第一缕微光。又是清晨,可惜这里不像屯门染厂。周围都是其他别墅,连Bobby和四仔都是寻常“保镖”,华女则是吴复生的管家,管内勤。至于鑫叔,他大半时间都在澳门,与妻女在一起。

这或许是一件好事。

李问想:“不管吴复生是不是之前那个,”那个杀了鑫叔、杀了李问,也杀了他自己的疯子、狂徒,“至少在这个世界,大家都好好的。”鑫叔没有违反行规,他们没有机会认识秀清。秀清在将军手下或许会很辛苦,但她至少不用顶着另一个女人的脸度过余生。

天越来越亮。到了七点出头,有人来敲门。“咚咚咚”三声,很克制、礼貌。李问前去开门,并不意外地看到,门外的人是吴复生。

吴复生问李问:“阿问,要和我一起做早餐吗?”

李问停顿片刻。

吴复生敏锐地留意到什么。他往李问房间内看了一眼,看到凌乱的床铺、打开的窗帘,还有李问皱巴巴的衣服。他露出些不虞神情,问:“你没有睡吗?”

在这一刻,先前的不安,离李问远了一些。

这个吴复生,连心情不好的时候,都是克制的。他不会摔酒杯,更不会动辄扔炸弹出去。李问从吴复生眼中看到了真正的平和。

他渐渐放松下来,能勉勉强强扯出一个笑,说:“睡了,不过醒的很早。”

吴复生皱眉,仍然不是发怒,而是担忧。他问李问:“之前医生开的药,还剩多少?”他很谨慎地看着李问,似乎在朝他传达:“我没有当你是一个病人,现在只是在关心你。”连这份关心都并不居高临下。李问能感受到他的诚心。

他仍不住想:“他和吴复生——我那里的吴复生——大概连从小的生活环境都不一样,才能养成这样的性格吧。”如此一来,对Bobby和四仔说的那些话,李问也不太在意了。在看过《寻秦记》之后,他又陆陆续续找了些类似的书看。说实话,里面有些内容还蛮有趣。他知道了著名的祖父悖论,也听到许多和平行世界有关的知识。他觉得自己应该明白了,这个吴复生多半是家庭幸福,没经历过什么死亡、枪火,于是能养成真正儒雅的性格。

他朝吴复生笑了下,这一次,连笑容都真心实意许多。

李问开口,道:“还剩一些,我会按时吃。我想先洗个澡,可以吗?”

吴复生回答:“当然可以。”

 

在热水从喷头涌下时,李问闭上眼睛。如今再看他和这个吴复生的初遇,倒像是一场戏。他病的太重了,阮文上街去给他买药。他昏迷,又醒来,听到敲门声。他以为是阮文回来了,而她敲门,自然是没拿钥匙,于是李问强撑着身体去开门。可门打开,他见到的却是吴复生。那一刻,他分不清现实与过往,眼前的吴复生仿佛从地狱里爬上来报仇的修罗。他近乎站不住,要倒在地上。接着,他听到阮文的惊叫声。再醒来的时候,阮文笑中带泪,对他说:“阿问,那位吴先生说,他很欣赏你的画,要全部买下来——阿问,你终于等到了你的伯乐。”而吴复生买下画还不够,还要把李问本人带回香港。他说的很好听,是说希望有机会定制一些特定主题的作品,譬如,希望李先生把自己童年的老宅印入画里。他向李问郑重地发出邀请,问他,愿不愿意做自己的画家。

阮文推一推李问,轻声说:“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呀,阿问。”

那时候,李问转头看阮文。他想:“在我病的时候,她是否已经和骆先生感情升温?”他很怕吴复生来杀他,又觉得吴复生怎么可以对阮文直接报出名字。他越想越心惊胆战,生怕阮文成了吴复生的灭口对象。到最后,李问匆匆收拾了东西,和吴复生离开。有那么一两天时间,他以为迎接自己的会是残酷刑罚,吴复生杀了他一次,就会再杀他第二次、第三次,第无数次。他只希望阮文好好的,能够继续画画——至少、至少不要死在自己面前。

他说不出,自己到底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,和吴复生回到香港。

可吴复生真的只是请他画画。他是住在吴家的客人,是吴复生钟爱的、欣赏的画家。

水流顺着李问的头发流下,流过他的脸颊,流过他的肩头,流过胸肌的沟壑,流过腹部、流过大腿。他被包裹在热水中,心平气和。

 

等从浴室中出来,吴复生已经和之前说好的那样,在厨房中等他。李问已经完全从夜晚的郁郁中挣脱出来,他走到吴复生身边,系上围裙,还有胆子和吴复生开玩笑,问他:“老板,你又自己做饭啊,这么亲力亲为吗?”

吴复生答:“是啊。”他悠闲地揉着手上的面团。很难想象,一个四十岁的男人,竟然很擅长做一些精巧早茶。李问在厨房里,几乎只是给吴复生打下手。他看着吴复生调好馅料,再灵巧地将馅儿捏进小而圆的皮中,手一翻,就是一个精致的笼包。

李问睁大眼睛,看着这一幕。

吴复生用余光看他,不知想起什么,忽然笑了笑。

李问不明所以地问:“怎么了?”

吴复生含糊地说:“没什么。”他把手上的小包子放进蒸笼。早茶讲究少而精,要有很多样。李问看着吴复生捏了三四种形状的包子,之后又去做枣糕。他几乎帮不上什么忙,最后只好舀了米,在一边默默的洗。吴复生听到水流的动静,转头看向李问,又笑了笑,说:“阿问好自觉。”

李问应了声:“是啊。”他想:“如果不论之前的事,我这时候是第一次遇到吴复生,那他真是天底下最好的老板。”哪怕不论佣金,仅仅是作为一个“观者”,吴复生都让他无比欣喜。他看着李问的话,总能夸得恰到好处,每个字都让李问无比熨帖。

 

两人同桌吃了早饭,一同在桌上的还有华女等人。鑫叔夸着吴复生的手艺,说少爷爱钻研这些。他没说的是,吴复生是近半年来真正开始“钻研”。在此之前,吴复生也会下厨,但更多时候,还是华女出去买饭。

没有人提起,李问自然不会知晓。

他喝了粥,吃了虾饺。等到吴复生站起身,李问跟着站起,说:“我去洗碗吧。”

吴复生看着他,笑了笑,说:“不,有人洗。阿问,我们去画室,我已经有几天没有见过你的画。”

李问喉结滚动。他心跳很快,有种难言的紧张。这样的心情难以描述。如果一定要加以修辞的话,李问会说,这是年少的女孩子想起自己喜欢的男生——到他这里,则是孤僻的画家遇到第一个会欣赏自己的人。他想听到吴复生的夸奖,那是对他无上的认可。在吴复生品评他的话的时候,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欢呼雀跃,说:“有人懂我,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懂我。”随之而来的自然是压力。他担心自己的画让自己不满意,如此失去自己的唯一一个观众。

此前的十年,他都像是舞台上孤零零地演着独角戏的木偶。等了十年——十二年——李问终于等到那个会坐在席间,朝他鼓掌的人。

 

他与吴复生去画室。李问走在吴复生前面,脚步匆匆。等到他停在画室之前、回头看吴复生的时候,李问猜意识到,自己似乎、或许,走的太快了。

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,低下头。吴复生很快走到。他看着李问的发旋,垂下眼,遮住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。他开口,问:“阿问,怎么不进去?”

李问:“啊?哦,好的。”他推门,打开灯。

吴复生看到摆在房间正中的画板。

黑白的笔触,向他展示出他从小生活的庭院。吴复生看着这一幕,眼神幽幽。他说:“阿问,你才去过那间房子一次,就能画出这样。”他定定地看着画,过了许久,才转头看李问。他微微笑一笑,眼角露出些笑纹。可在此刻,在灯光下、在自己的画前,李问第一次没有因为吴复生的笑脸感到战栗。他看着吴复生的笑,有些头晕目眩,想:“这就是吴复生可以成为的样子。”

吴复生轻轻地说:“我很惊喜,阿问。”

李问答:“你喜欢就好。”吴复生是他的雇主,他请李问给自己画画。如今,李问画出了一副——又一副——吴复生喜欢的画。这样当然很好。

他走上前,细细和吴复生讲解。吴复生站在一边,耐心地听,时不时接过话头,讲一些自己的看法。在这样平和的气氛中,不知不觉,一上午就过去。李问没有留意时间,是华女来找吴复生,说之前已经预约了生意,请吴复生下楼吃午饭,接着就要出门。到这时候,李问才反应过来。他和吴复生聊得太开心,以至于耽搁了老板的事。他歉疚地低头,而吴复生拍了拍他的肩膀,笑道:“一起来吃饭吧。”

 

吴复生是一个太好太好的老板。

他知道李问喜欢吃什么菜,知道李问是哪里口味。他也是学美术出身,可以和李问谈天说地,从名家说到画具。他陆陆续续地送过李问很多礼物,都是小东西,每一件都有理由,不让李问觉得自己是无缘无故占别人便宜,又每一件都送进他心坎里。他在怀疑与沉溺之间反反复复,眼下显然是沉溺的时候。

最让他肯定这个吴复生不是自己记忆中的恶魔的,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。

——那个吴复生没有这样了解他。

他只会把自己认为是好的东西,强加给李问。他买度假酒店、买阮文的画,口口声声说要李问开心,但李问从来不因为那些东西觉得开心。

 

在餐桌上,吴复生照旧很照顾李问。他做的太过细致入微,李问甚至没有觉得自己是在被“照顾”着。他吃了一顿很愉悦的午饭。白天与黑夜被分割成两个部分,晚上会有纠缠不休的噩梦,白天则只有温和体贴的吴复生。他送吴复生出门,之后自己回到画室里。他坐在画板前,拿起笔。

他也想送吴复生一样礼物。

 

TB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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